景臣

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

盛世下的雒于仁

每年的正月初一是正旦节,正旦节和万寿节、冬至节一样,是大明朝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三个日子。在这一天,皇帝要在太和殿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,并向王公大臣赐宴,仪式极为隆重,仅次于皇帝登极仪式。关于太和殿之名,在初建时名为奉天殿,嘉靖四十一年改称皇极殿,清顺治二年改称太和殿,以下便统称太和殿。在万历十八年这年正旦,神宗皇帝取消了以往百官朝贺的仪式,不过还是照例以正旦节的名义赐予内阁大学士们珍馐玉食,并在毓德宫召见了他们。内阁大学士作为皇帝最为亲近的秘书和智囊团,本应时时觐见议事,与皇帝保持日常交流。但目前的实际情况是,除了早朝和经筵,皇帝已经极少接见大学士了,他们的大部分交流都处于纸面,或者由内臣口传。皇帝依然保持着对阁臣的尊重,却离得越来越远,以至于在阁臣们临时接到皇帝召见的消息时,都感到不胜欢喜。穿过了重重宫门,内阁大学士申时行、许国、王锡爵、王家屏终于见到了这个儿孙辈的小皇帝,也实在算不得小皇帝,虽然只有二十八岁,但是已经成为帝国的统治者十八年了,起码名义上的十八年。内阁大学士们战战兢兢地觐见皇帝,一方面,他们需要履行自己作为辅臣的义务,一方面,他们又要保持自己和皇帝良好的关系。而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,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。


身为内阁大学士之首的申时行是神宗皇帝的老师,虽然他并不是五个蒙师之一,但也承担他了幼时至多的功课,并一直负责经筵,这已是极高的荣誉。五十五岁的申时行在内阁大学士中年纪最轻,却最为老练,已尊为首辅,一方面,是命运推动使然,一方面,则是个人性格的加持。于是乎,时代的洪流将这个老成持重的忠厚长者推攘着踏进了历史的浪尖。往事历历在目,夏言、严嵩、张居正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,他轻率不得,马虎不得,恭恭敬敬,战战兢兢,用满心的诚意包裹了自我。


踏进毓德宫,皇帝坐在东榻,阁臣们西向而跪,依次致辞庆贺元旦新春,他们赧然低头,不敢瞻睹天颜,只能叩首问候皇帝陛下起居。毕竟,皇帝已经多日不上早朝了,这些内阁大学士对皇帝的近况也不甚了解。虽然皇帝近期没有上朝,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理会政事。因为到这个时候,上朝已无实际处理政事的具体意义,更多只是一种象征,即表明皇帝依然是国家的主宰,皇权并没有旁落。虽无更多实际意义,但这样的仪式仍必须举行下去,仅以礼仪而言,它体现了尊卑等级并维护了国家体制,当百官相信这种象征,并决心以行动来实践,这种强大的力量便会牢牢推动着国家稳步推进下去。虽然如此,文官们还是希望皇帝能做出表率,重视早朝和讲筵,虽然只是仪式,但也足以宽慰文官们的内心,让他们可以继续尽心尽力为这个朝廷做出贡献。


可神宗皇帝始终不以为然,自从万历十五年起,他就不怎么上朝了,从一开始的偶有微疾,到后来的头晕眼黑、力乏不兴,大臣已经越来越少见到皇帝了。为了不上早朝,他已编撰了许多理由,这次他还是自称病了很久。申时行他们便也不得不相信皇帝的说辞,这是辅臣的修养,更是文官的秩序,面对皇帝的托辞,他拱手回复道:“皇上春秋鼎盛,神气充盈,若能善加调养,自然能够恢复,不必过虑。”皇帝时常觉得要为自己生病的说辞找出确切的证据,既让大臣们能够心悦诚服,又能让自己稍微感到安慰些。他说道:“朕去年心肝之火常发,时感头晕目眩,胃膈胀满,近日来经过调理才稍微好些。”顿了片刻,他又说道:“只是可恨那雒于仁,肆口妄言诬我,引朕怒火,以致肝火复发,至今未愈。”申时行方舒口气,原来皇帝只是为奏本生气,那尚有回旋余地,他说道:“圣上身体为重,这无知小臣颟顸轻率,圣上就不要为他生气了。”


去年十二月,大理评事雒于仁上「酒色财气四箴疏」,直攻神宗失格之处。皇帝震怒,但已近岁暮,便扣留了下来。当时,雒于仁只是大理寺评事,一介七品小官,可他言辞激烈的奏疏直达天听,并引起了皇帝盛怒,这在明朝的历史上并不是先例,在往后的历史中也有多次发生。雒于仁在上疏中写到在朝任职年余,只见过陛下三次。此外,只听陛下龙体欠安,一切传免,无论祭祀、早朝、经筵、日讲。并对皇帝身体状况欠佳的情况上疏批评、劝诫,认为其根本原因就在于“酒色财气”四字,言辞恳切,字字诛心。


皇帝让内臣把雒于仁的奏本递给申时行,说:“先生看这奏本所言,竟然说朕酒色财气均沾,请先生评评理。”申时行展开奏本,还没来得及答复,皇帝已经气急败坏地说道:“他说朕好酒,天下谁人不饮酒?要是酒后持刀舞剑,确非帝王举动,可我又何曾做过这样的事?又说朕好色,宠爱郑氏。朕只是见郑氏勤劳,一直随我左右,朝夕都在小心侍奉。像是恭妃王氏,他有皇子,朕便着他好生照管,母子相依,她便不能朝夕侍奉我,朕哪里有什么偏私?他说朕贪财,因为受了张鲸的贿赂,所以才重用他,去年李沂也这般说。可真是荒唐,朕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天下之财,皆朕之财。要是朕贪图张鲸之财,怎么不抄没了他?还说朕尚气,古语说少时戒之在色,壮时戒之在斗。斗就是气,朕岂能不知?但是人孰无气?就像先生也有童仆家人,难道不加责治?如今这内侍宫人有时做事有差池的,确也也杖责他们。但是也有生病死掉的,如何能说他们都是杖责致死。先生请将这奏本拿去,票拟重责!”申时行赶忙对答:“这等无知小臣,都是道听途说,轻率上奏。”


皇帝怒气未消:“他这还是沽名钓誉,讪君卖直。”申时行便顺着皇帝的话说:“他既然沽名,皇上如果重处他,反倒促成了他的名声,也损害了皇上的德行。只有宽容,不与他计较,才能彰显皇上之圣德。”皇帝闷闷不乐,沉吟答道:“这说的也是,倒不是损害了朕的德行,却也损害了朕的度量。”申时行深明上意,说道:“圣上度量如同天地浩大,能有什么是容不下的。”皇帝取了奏疏看了又看,然后又递给申时行,让他再仔细阅读。申时行方才读了大意,皇帝又怒上心头:“朕还是气他不过,必须重重处罚他才是。”申时行又紧张起来,答道:“这奏本本就是轻信讹传,如果票拟处分他,使之流传四方,反倒坐实了奏本所言。臣等愚见,皇上还是照旧留中为好。容臣等将此事载于史书,传之万世,后世之人必定会称赞皇上为尧舜之君。”说罢,又把奏疏送呈到皇帝面前。


皇帝又说:“那该如何设法办他?”申时行答道:“这奏本既不能发出,也没有其他办法,还望皇上宽宥。臣去给本寺堂官传话,使之去任可也。”皇帝首肯,脸色也稍微平和起来:“先生毕竟是朕亲近之臣,朕有些什么举动,先生都能知道些,先生看,哪里有他说的那些事?”申时行对曰:“宫闱严密,九重之深,臣等也不能详知,更何况那偏远小臣,信口胡诌而已。”皇帝还是生气:“人臣就该明事理,好好辅佐君王。如今没个尊卑上下,任由他信口胡说。以前御史党杰曾奚落我,我也忍了。现在雒于仁又这样,是不是因为没有惩办过他们,他们便如此放肆。”申时行回答说:“人臣进言,虽出于忠君爱国,但也该从容和婉些。臣等也是遇到些事体不得不说时,才敢呈奏皇上。臣等岂敢不跟皇上同心?如此小臣,臣岂敢维护他?只是觉得应该以皇上圣德和圣体为重。”


皇帝终于舒缓了些,说道:“先生这般尊贵,尚知尊卑上下,而他那小臣却敢如此放肆。近来只见议论纷纷,以正为邪,以邪为正。一个奏本还没来得及看,又呈上来一本,让朕应接不暇。朕今天点上灯看字,也不甚分明,如何能一一遍览?这样下去真 不知道朝纲会变成什么样!先生们为朕股肱,恳请做个主张。”申时行等人说:“臣等才薄望轻,只是踏着前人旧辙而行,一应事体,上则呈秉皇上独断,下则付诸朝野议论。所以不敢擅自主张。”皇帝说:“并非如此,朕是心脏,先生们就是股肱,如果心脏没了股肱,身体又怎能运动?朕既然委任先生们,又怎能畏惧回避?还是要替朕做个主张,任劳任怨,不要推诿!”申时行等人感恩皇帝信赖,叩头称谢:“皇上以臣为股肱,如此优待臣等。臣等安敢不尽心图报?任劳任怨四字,臣等定书之座右,朝夕服膺。”


于是,在申时行的和解之下,这篇奏章留中不发,无限期扣押不予处理。后来,随着批驳皇帝的奏疏越来越多,扣疏不发也遂成惯例。此例一开,庙堂争议,与君国不生效力,惟在臣僚之间自生恩怨,朋党分歧,言论庞杂,任事者无所措手。


事后,由申时行传谕大理寺卿迫令雒于仁请辞,对雒于仁而言,无论是讪君卖直、标榜道德,还是公忠体国、为君图谋,他终究是名垂青史,体现了自己的价值,让后世能够一再提到他的刚正,以及他笔下那个昏聩的明神宗。而对神宗皇帝来说,一切都没那么幸运,从表面看来,皇帝具有传统意义上天赋神赐的无上权威,似乎他想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。但事实上,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,百官对皇帝绝对服从,并不是没有条件的。皇帝其人,只是制度的牺牲品,贵为天子的他们却少有自由,更多的时候是被文官集团要求着要“敬天法祖”。从衣食住行到言谈举止,无不被管束,被牵绊,最好能够一言一行都足以成为万民之表率,顺应上天的意志。这也就意味着,皇帝的所作所为不能有任何文官口中的僭越,否则就有失君王风范,略有个性就会被认为是逆天无道,毫无主见即可称之为忠孝仁君。帝王当然也可以一意孤行,做任何想做的事,尽管很多时候尽管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,他们也得不到平常人的自由和快乐。包括皇帝在内,帝国的上层统治者,无不遍览史书,怎不知帝国兴衰败亡之由。对于我国幅员之辽阔,谈其兴治尚可,付诸实际并想取得应有的效果又是何其困难。励精图治很多时候只是一场梦吧,提起明神宗,多数人只想到被冠以昏庸之名号,谁提起他前后四十八年,其间大小事无数,多少兴败由此展开。也许,他也曾怀有抱负,希望他的国家能够变得越来越来;也许,他也曾付诸努力,也曾为了理想而战斗。但这一切,似乎都泯灭的早了些,是张居正对他造成的负面影响,还是国本之争让他彻底失望,是他掌权后的沉溺于快乐无法自拔,还是他看透了世事变幻白云苍狗的虚伪,我们不得而知这些原因,但确实看到了在他手中,帝国的陨落。我并不想为明神宗辩解什么,衰落是事实,孟森先生所言“明亡于万历”亦是事实。但有太多太多人,喜欢用三两个片面极端的词语去概括一个人的一生,非黑即白,非善即恶,可这,并非人生的常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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