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臣

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

消失的十年

嘉靖三十年,张居正为严嵩赋三瑞诗,称颂严家的瑞竹、瑞芝、瑞莲三物。彼时夏言既倒,徐阶未起,世宗的力量正维持着这江西分宜的瑞莲日新月异的不断滋长。张居正在诗的结尾写到:“扶植原因造化功,爱护似有神明持。君不见,秋风江畔众芳萎,唯有此种方葳蕤。”而事实上,经历过上年的庚戌之变,张居正对严嵩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,并最终促使他和徐阶站到了一起。此时的徐阶仍在精心结撰青词,讲求经世之学,静静地等待着,表面上风平浪静,暗地里不断蓄力。终究经验还是跟着年龄来的,年轻的张居正对时局的愤懑已经到达了极点,但他也不敢有任何表露,毕竟杨继盛、仇鸾车鉴在前,他只能选择隐忍。


此时,大明开国已经快两百年了,时代变迁所带来是技术的革新和观念的转变,但更多的是越来越臃肿的国家机构和庞杂的社会体系。似乎这是所有王朝发展的必经之路,此时各种问题已经凸显了出来,官僚集团人浮于事,土地兼并严重,农民纷纷破产,国家财政也愈发捉襟见肘。此时的大明王朝就像是一架老旧的机器,只是靠着微弱的惯性在维持着,恶性循环之下更无任何求变之举措,如果此时没有一剂猛药服下,则大厦将倾,狂澜即倒。所有人都知道这架机器出了问题,但最多也只是对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修修补补,安慰自己道一切都是积重难返,很难做出改变,只要能够安稳地运行,低效和腐败并非不能容忍。当这样的观点成为常态,当所有读书人都把做官当成敛财的工具,那么朝廷治国所推行的伦理道德似乎也都可以放在一边。但终究会有人会站出来,有人身体力行,恪守孝廉,以刚毅的信念支撑着自己,于是海瑞成为了标杆,成为了众人敬仰和立志效仿的榜样,立德于百官之中,立信于万民之间,也成为官方所推崇的宣传样板;也有人不拘泥于成法,不修边幅,法古修今,注重成效,于是有了张居正平地惊雷,渴望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,为了这一天,他已经等待太长太长时间了。


隆庆六年,穆宗垂危,他和高拱、高仪同受顾命,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辅助下,他一步步走向了首辅的阶梯。彼时年幼的神宗皇帝对他只有无限的恭敬和崇拜,张太后也对他欣赏至极,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更是和他志同道合,有了上层无条件地支持,他的改革之路无比顺畅。万历初年,年幼的神宗皇帝在李太后和张居正的管教下聪睿好学,对先生张居正也百依百顺,再加上廷臣的默契配合、言官的集体噤声,改革之路一片光明,似乎一切都在流露出中兴的迹象。不知,彼时的张居正是否也曾幻想,在他手中缔造出可比拟昭宣和光武的“万历中兴”。于是,他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,针对贪腐成风、人浮于事的官僚集团,他颁布了考成法,根据业绩裁减冗官,提拔干吏;针对土地兼并严重,大地主瞒报土地、拖欠税收的现象,他下达欠税收缴考核标准并全面丈量国家土地,彻底扭转了财政长期亏空的局面;在完成土地普查以后,他推行一条鞭法,用银两上缴赋税,取代以往粮、布等实物上缴所造成的物资浪费、存储成本以及官员在收缴过程中存在的腐败现象;针对边境战事,大胆启用戚继光、李成梁对抗蒙古和女真。


所有的这些,仅凭一人之力是难以维持的,可张居正的的确确做到了,他无疑是幸运的,也无疑是孤独的。我想,在踽踽独行的改革之路上,他更能体会到往昔王安石的落寞。不过,王安石至少有富弼、韩琦这些老臣的支持,而在张居正的身后,再没有别人。贾谊在「吊屈原赋」中写道“凤漂漂其高逝兮,固自引而远去。袭九渊之神龙兮,沕深潜以自珍。”以此安慰自己恨不能如原之时,便索性拂袖而去,寻求一种无能为力的解脱。人们总是会歌颂自由、歌颂洒脱。而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逃避。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他们原本有更舒适安逸的选择,但还是他们站了出来,真正的肩负起了天下。


可张居正也终究非道德上的完人,在同时代王世贞笔下,他骄恣贪恨,又有宵小之人为之翼。在孟森先生笔下,他的勤恳愈发凸显出神宗之荒诞。在黄仁宇先生笔下,对于申时行报以了极大的理解与同情,却对张居正言失偏颇。在朱东润先生笔下,他处在神宗和百官之间不得不左右逢源、八面玲珑,又不得不小心谨慎、步步为营。


万历十八年,也就是公元一五九〇年,这一年,是张居正去世后的第九年,他的新政已经废除殆尽,他心中期待的“万历中兴”非但没有出现,甚至会加速将帝国拖入深渊。也是在这一年,李成梁开始在白山黑水间养寇自重,女真的崛起和蒙古的侵犯让这世间的天平开始倾斜。夏天,蒙古垛落土蛮部的火落赤开始侵犯明朝边境,六月犯洮州(今甘肃临潭),七月犯河州(今甘肃临夏),横掠内地二十余日,朝廷默然,无所举动。戚继光和俞大猷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后的战神,属于他们的时代也已然过去,也不会再重来。

这一年,神宗曾对申时行说:“祖宗训录乃今朝之史鉴,岂可不得而知。令抄写装订成册,以便朝夕览观,知我祖宗治国家之法,修身勤政之要。”于是申时行奉命进呈「累朝训录」,共一千九百二十八卷,他仍对神宗皇帝仍抱有幻想,他用了最大的诚意去奉献,去等待。渴望看到神宗励精图治的那一面。却也在这一年,神宗遇早朝经筵,多令内臣传免,申时行在免讲之日仍进经筵讲章后,神宗皇帝正式宣布,永久停止经筵。


这一年,户部上奏已入不敷出,去年因灾荒严重,数行减免,岁入仅三百三十九万两,而出数比入数竟多了一百万两。工科都给事中邵庶等人建议厉行裁革冗员,节省开支,如锦衣卫之带俸官役、鸿胪寺之译字生、光禄寺之厨役、各监局之工匠等等,诸如此类,视其缓急,渐次裁革,以节约为生财之道。另外,建议京师增修城垣的工役也当罢撤。神宗见到邵庶的奏疏之后,却以为京师城垣关系重大,若坍圮日久,将来费用愈多,命照常兴工修理。工程停不得,人心失不得,便这样死死硬拖着。也是这一年,为了增加税收,神宗责问内阁开矿事宜,申时行回奏称山泽无遗利,开矿必聚众,聚众必防乱,由此造成的开支损耗与收效还需再斟酌。既无余利,也无节流,国家财政竟然已经到了如此窘迫的境地。


这一年,神宗二十八岁,申时行五十四岁。也许是被压抑得太久,渴望绝对的自由,掌权之后的神宗皇帝一概废除新法,这消失的十年成为大明衰亡的转折点。百官揣测皇帝态度的转变,便更是加大火力诋毁逝去的张居正,言官为了一己私怨,诽谤中伤张居正的声势甚嚣尘上,所谓清议,此刻也已变成了发泄的途径。此时,连素来与张居正不合的王世贞都不忍直言惋惜,阁臣许国面对此种情景,更是愤然求去,上疏言:“过去专恣在权贵,如今在下僚;过去颠倒是非在小人,如今在君子。其意气感激,党同伐异,罔上行私,浮薄喜事。”这是现象,也是本质,此时的言官已经越来越失去他们作为纠绳施政的原则和立场了,到后来东林党、浙党、阉党并起,言官就更是堕入尘埃,依附门庭,毫无正义可言。


在万历初期,因为张居正的铁腕政治,言官被压制,施政也未遭到掣肘。但他去世后,随着言路大开,言官与政府却渐行渐远,以至于后来言官在神宗皇帝这里也变成了强劲的对手,相互谩骂,相互诋毁,当维持国家稳定运转的文官集团也无以为继时,当察觉到国家已经迟钝到难以运转时,一切都为时已晚。申时行力求稳定,他尊重体制,寻求公允,力求在皇帝与百官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,可这一路走来,每每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斗志消磨的神宗皇帝与遵守成宪的文官集团开始了他们的战争,战火虽刚开始蔓延,但万历中兴的宏图大业却早已覆灭,甚至埋下了明朝覆亡的种子。

评论

热度(3)